两年前,长篇报告文学《黑脸》被改编为12集同名电视连续剧后,引起强烈反响。一时间,主人公姜瑞峰名声大振。文学影视界专家曾为《黑脸》拟了一则广告词:“如果你想生气,请看《黑脸》,如果你想出气,请看《黑脸》,如果你想扬眉吐气,也要看《黑脸》;如果你想痛心,请看《黑脸》,如果你想开心,请看《黑脸》,如果你想树立信心,还得看《黑脸》。”时隔两年多,姜瑞峰是否还有“三气”、“三心”的魅力。请看——
姜瑞峰,电视剧里是县纪委书记,现在是石家庄市纪委书记。官做大了,荣誉多了,但是“以民为本”的思想没有变。“宁犯天条,不惹众怒”是他处事的原则。
1997年底姜瑞峰到省会城市当了纪委书记。当时听说姜瑞峰来当纪委书记,干部很害怕,群众很高兴。都知道姜书记是“黑脸包公”,手下无情,石家庄的干部要有好戏看了。
但姜瑞峰认为,让干部都害怕也不是好事,应该有的干部害怕,有的不害怕,不仅不害怕,还要放心大胆地工作。所以他制定了几个界限,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干部划到不查之列。他用这种办法把对立面转化了过来,他在干部中站住了脚跟。
干部这头吃住了,群众这边怎么办?老姜很了解群众,知道他们痛恨腐败,典型的腐败你必须敢抓敢碰,他们才会看得起你。这一点老姜当然做到了,清理手机,查处索贿受贿、买官卖官的典型案件,动了真格的,上下震动,民心大悦。但是群众还是一批一批地到市纪委来上访,因为群众的冤屈事太多了,查处了几个典型案件,群众高兴是高兴,只是关系自己切身利益的事得不到解决,仍然不能真正高兴起来。这一点老姜心里很清楚,他要下大力量解决这个问题。
那是一个冬雪初霁的早晨,他到市纪委机关去上班,当他踩着积雪向大门口走去的时候,看到门口两边坐着许多上访群众。
老姜不忍心看着他们寒冷地坐在冰雪中,尤其是人群中还有老人和孩子。他喉头一紧,心里一酸,快步向他们走过去。他们中间有认识姜书记的,就喊:“他就是黑脸!”坐在雪中的人们便跃动起来,年轻人最先升起的是头部,老人则把头部向雪地扎下去,让臀部先升起,然后用双手支撑着,保持了一种中国所特有的姿势——跪。
姜瑞峰最害怕的就是这个。在县里工作时,老百姓就经常给他下跪。老百姓说:“姜书记,我们没钱去打通关节,也没有当大官的亲戚,我们什么招儿都没有啊!我们只有这一招儿了,下跪。”姜瑞峰说:“其实我们这些没有给群众办好事情的干部,反倒应该向群众下跪。”为此他写了一篇文章叫《倒下跪》,说的就是这个意思。
他向跪着的人群走过去,踉跄着蹲跪在他们面前。
一条腿跪着,一条腿蹲着;一条腿向群众还愿,一条腿向党负责。
一片群众,一个姜瑞峰。
互相注视着,都很陌生的样子。因为这是一种平视。过去官与民无论在心理上,还是在角度上都不是平视。
相互跪着凝视的时间是短暂的,但产生的效果是惊人的。上访群众心里有了底。他们本来是打定主意,不答应解决问题,就长跪不起的。现在老姜说:“乡亲们,咱们起来进屋里谈吧,外边太冷。”大家就很听话地站起来。
从此姜瑞峰便拿出很多时间接待上访群众,一个一个地接待,一批一批地接待。信访室增加到11个人,每天有书记、常委轮流值班。他说:“不能让群众告状无门,也不能让群众抱着希望而来,带着失望而去。我们要做到:来者不拒,言者必听,有事必办,满意为止。”有人说,这些发生在农村的纠纷、事件应该由当地乡镇,最多由县里去解决,市纪委只管批转下去就行了。一提“批转”老姜心里就冒火,他最反对这一招儿,下面发生的问题,你再批回到下面去,他能给你解决吗?那不是让他们自己否定自己,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吗?拿着国家的俸禄,吃着人民的小米,就要给人民办事,不能踢皮球。当然这些事情对于市纪委来说,好像是小事,但必须抓。大官能办成大事固然很好,可是不抓小事也是失职,因为对群众来说,任何小事都事关切身利益,甚至生死存亡。人民无小事。不仅如此,姜瑞峰还决定变上访为下访,真正解决群众的问题。
1998年6月初,石家庄市纪委正式挂牌成立了由14人组成的下访工作队。
那一天,姜书记带领几名队员来到了赞皇县院头镇曹家庄村。当时麦收刚过,人们在柏油路面的街道上晒麦粒。老姜远远地下了车,走到赤膊干活的一位老农民面前,问:“大叔,今年收成怎么样啊?”老农民吃了一惊,抬头一看竟是小卧车上下来的那个人,他立刻联想到电视节目上高级领导联系群众的镜头,他就往姜书记的身后看,却没有扛摄像机的。老姜笑着说:“别看了,我不是来拍镜头的。我是纪委书记,看看你们村有该我管的事没有?”老人立刻说:“没有!没有!都挺好!都挺好!”老姜假装认真地说:“真没有?那咱们走!”就招呼跟随的人往前走。老人有些犹豫。这时一个跟随的人回过头来说:“知道吗?他就是黑脸,姜书记!”
老人大张了一下嘴,愣在那里。但紧接着就缓过劲来,扔掉筢子,三步两步追上去。“姜书记,您来了,这可真没想到!”他拦住老姜,表白着,“刚才我以为你们爱听好话,现在知道是您,谁还再把真话烂在肚子里?”他便一五一十地说起来,又来了几个村民,先是围观,后也不由自主地说起来,说这,说那,摊派多,卖粮难,水电问题,财务问题……老姜一一听了,有的做了解释,有的答应解决,大家比较满意。
上访与下访,方位不同,很可能造成两种完全不同的结果。事关人民的信任啊!他更加感到应该下访。
有一位老太太叫刘珍子,是赞皇县邢郭乡西王俄村人。她的儿子4年前拉运木材被怀疑盗窃,在县公安局收容审查期间致残,刘珍子便上访不断,却一直没有讨得个说法,最后她绝望了,逢人便说:“上天无路,入地无门。”
听了关于刘珍子的情况汇报,姜瑞峰马上带了一名副书记,进村看望刘珍子和她那致残的呆傻儿子。
刘珍子哭诉说:“好好的一个儿子给吓傻了,我想要点钱给他治治。还有公安局扣我们的木头应该还给我们。”
姜书记说:“粘!”(即“行”的意思)
下午3点钟与赞皇县有关领导交换意见的时候,姜瑞峰责成当地公安局领导当晚就到刘家看望并征求意见,并立即筹集1.7万元现金,于明日下午3点由工作组监督,当场交给县信访局,再由县信访局交给刘珍子。关于刘珍子被扣木材问题,公安局既然认定偷盗证据不足,则应归还本人,公安局当初归还村委会是不负责任的,责成县公安局协调西王俄村委会妥善处理,若原有木材找不到,则合理折价赔偿。
第二天姜瑞峰派一名市纪委副书记去监督落实。刘珍子共得到补偿现金2万元(包括木材折价款3000元)。姜瑞峰不放心,随后也赶到了西王俄村刘珍子家。当时2万元现金已经兑现。有的干部不理解,姜书记对一个普通村民为什么下这么大力度给办事,就问那位纪委副书记:“刘珍子是姜书记的什么亲戚?”老姜正好跨进门槛儿,应声答道:“她是我娘!”
能够在农村称霸乡里,为非作歹,打骂群众,草菅人命的,多是当权者和执法人员,以及买通上述两种人的地头蛇、暴发户。他们势大财大,有恃无恐。一般群众不敢跟他们碰,只有百般忍受,苟且偷生。向上告,人家要证据,不肯下来调查,即便下来调查,对方早就把证人收买了。被逼无奈的你只有走向极端,以死相拼,结果出了人命。出了人命就有人管了。
这是多么可怕。
1999年1月5日,市纪委门前出现了一个年轻妇女,哭着要见姜书记,说她的丈夫书翟贞强被镇干部打死了。
她叫司英敏,是无极县张段固镇南汪村人。她穿得很干净,长得很利索,虽然哭着,却很有分寸,不是那种撒泼胡闹不讲理的女人,但内心的悲愤是巨大的,一边诉说,一边流眼泪。姜书记把自己的手绢递给她,她愣了一下,犹豫一下,还是接过去了,象征性地在脸上擦了擦,不敢使劲乱抹,就还给了姜书记,还说了声:“谢谢!”
她讲述了镇干部带领税务所的人到她家收税的过程,那是一个很平常的过程,不像要死人的样子,可是她的丈夫被押走之后,就再也没回来,直到在路沟旁发现了尸体,才真相大白,原来是被他们打死了。可是镇干部不承认打过他,更不会打死,他是跳车逃跑自己摔死的。
她说:“姜书记,我知道人死不能复生,可是一个大男人,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,总是不行的,必须得有个说法。不是他们打死的,那就是说,是我们畏罪自杀了。我们有什么罪?就是有罪,翟贞强也舍不得丢下我,自己去自杀,要自杀,也得俩人一块儿自杀。姜书记,你可要给我那死去的可怜人做主啊!他们打死人还那么有理,那么耀武扬威,我心里扎得慌。”
老姜说:“司英敏,你放心吧!你的事我管到底。”
老姜是个破案专家,既心细,又很懂人的心理。他带领下访工作队到张段固镇和南汪村展开调查。他先没有接触镇干部,故意引而不发,使他们心里发毛没底。他们都知道黑脸的厉害,虽然公检法这一关过去了,验尸报告认定翟贞强是在扭送途中跳车摔成严重颅脑损伤而死亡。
配合验尸报告的,是几个现场当事人众口一词的伪证:谁也没有在车上打过翟贞强。老姜想,如果是这样,翟贞强的跳车就是神经出了毛病;如果神经没毛病,那就应该不是这样。
那么,翟贞强是怎么死的,又怎么躺在那里的呢?只有那些押解他的镇干部们知道。
姜瑞峰终于跟他们坐在了一起。“说说吧!”
1998年11月22日下午4时许,镇党委副书记、副镇长、地税所长一行12人来到了翟贞强家,要向他收600元的税款,可是又没有带税票。翟贞强的妻子司英敏说,这事我做不了主,就出去找翟贞强。趁家里没人副书记就用自带的钥匙擅自将翟家西屋门锁捅开了,发现里面放着皮货。翟贞强回来后,镇干部说:“不交税,就搬皮子,以物顶款。”翟贞强说:“你们敢,谁动我的皮子,我就跟谁拼。”说着便抄起了一把三齿叉。“想打人?把他带走!”副书记一声令下,众干部一拥而上,把翟贞强连推带搡,弄上了面包车。
“冬季天短,面包车出了南汪村,就全黑了。我们怕他冷不丁从车门逃走,就全部集中坐在车门附近,让他坐在车厢后边……”这些人开始给姜书记编童话了。
“打住!打住!”姜瑞峰摆着手说,“后边的情况我们一个人一个人地听你们说,看谁表现好,说实话。现在你留下,别人都到另一个屋里去吧。”
跟随姜书记来的同志分别跟其他几个人谈。过了一个多小时,老姜让把一个不太“坚定”的分子叫来,从他身上打开了缺口。
原来押解翟贞强的五六个人在面包车里对他轮番殴打……
市纪委连夜研究做出决定,开除镇党委副书记、副镇长等6名乡干部的党籍,并移交司法机关进一步调查处理。
姜瑞峰的下访是不间断的,每天都派人坐着车到农村去转,回来向老姜汇报。一天一个汇报。没有一种对老百姓的特殊感情,是坚持不下去的。老百姓不可能对他有什么实质性的回报,顶多说你是个“包公”,这没有多大用处。上级是否重用你提拔你并不以此为依据,闹不好还有“镇主”之嫌。你先进,你全国出名,你是“包青天”,我们都不如你。闹到这个份儿上,他在官场上就不太好混了。幸好他还没到这一步。但一味这样眼睛向下而不向上,不研究领导意图,不配合上演好“节目”,不抓“大事”,他的前途就可忧了。但他有一张最后的王牌,这张王牌之大罩住了一切。那就是,他心里非常明确地知道,他做的这些事情,可以给共产党从老百姓那里换回一个“好”字来!这可是非常珍贵的东西。自己的得失又算得了什么!
(《北京文学》2001年第1期一合文)